本文源自周其仁于北大国发院博士论坛的发言实录

内容源自 原子智库  经济学家

这里讲一段李书福。作者（吴晓波）很客观，有保留之处，有批评精神。不是说你有钱，你厉害，我就给你吹，晓波不是这样。你会看到，书中涉及到这么多企业，他这个笔触就很喜欢李书福。我也很喜欢李书福，见过几次。李书福的企业家个性是综合矛盾的，很多企业家都这样。

浙江吉利控股集团董事长 李书福

读李书福的故事，我看晓波蛮欣赏他。一个后起的国家，民营企业家要造汽车，两位国家计委的司长跟他谈话，说我们国家花多少亿还没有搞成，说你好不容易赚点钱，我们是为你好，怕你犯错。李书福的回答我现在还记得，你让我犯个错好不好，我又不用你国家的钱。

他收购世界上品质非常好的沃尔沃，当时有一个背景，金融危机。他讲收购这段话的时候，我都笑出声来。有个前场戏，他去见福特总裁。沃尔沃已经被福特收购了，是福特旗下的一家公司。

福特给他一个小时时间，李书福五分钟就讲完了，他有句有名的话，汽车不就是两个沙发四个轱辘吗？福特总裁说听不懂，他就讲了下面这段话。

李书福说，十几年前你就应该知道我，十几年前我创办第一家公司，叫四川波音有限公司。（编者注：“四川吉利波音汽车有限公司”是吉利汽车的前身）。福特老总就是以前是波音老总，李书福大讲波音改革，振奋波音这家公司。这也就是这个老总当年的业绩，听得这个老总很开心，愿意和他讨论收购。

这还不算，下面更精彩。

在发达国家，工会是个难关，尤其欧洲为基础的公司，工人在企业的地位非常高，他要不同意你啥也干不成。他们工会就给李书福出了道难题，说你每一个人用三个词来说，你为什么比别的各家更厉害。

李书福的中间人觉得这不可能，三个词怎么讲得清楚呢？工会这么复杂，三个词怎么讲得清楚呢？李书福说我可以，李书福双手一摊，用瘪脚的英语说我爱你。这个问题就解决了。

当然，这书不是让你只发笑的书。晓波的书我读过很多，很多值得深入思考。

顺便说一个事情，他问过我一个问题，用一个词概括十年。天哪，怎么概括？前不久去以色列，路上谈到这么个话题，我把企业理论核心的逻辑讲清了。

市场里为什么要有企业？凯恩斯问他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老师，他的老师有一个比喻，市场就像海洋，企业就是当中大大小小的岛屿。

有了海洋，海洋就可以完成供求，为什么还要企业呢？你直接供给消费者不就完了吗？市场不就平衡吗？科斯靠这个拿的诺贝尔奖，市场有交易费用，企业是节约交易费用的组织。

凯恩斯老师的比喻还不够，怎么能把企业比喻成岛屿呢？岛屿是物理的关系，企业是有机体。所以再改成水和鱼。水大鱼大，这四个字是被吴晓波逼的，我把这句话给了他。

李书福收购沃尔沃，晓波有个评论，不是专门写的，是夹在叙述里头。他讲为什么李书福在全球竞标，李书福当年销的售额不到100亿，沃尔沃已经危机重重还有137亿美元的销售额，它是世界知名品牌，你怎么可以把它收下来？

晓波这段评论写得非常精彩，不是因为你李书福，不是你知道波音老总，也不是因为你会说我爱你。重要的是，当年欧美金融危机，沃尔沃在美国市场布局很好，欧洲市场布局很好，日本市场布局很好，唯一在中国市场布局只有36%，它忽略中国市场。这一条李书福看中了，凭着中国市场，撬动了收购的阀门。

我觉得，这本书读了让你有的时候笑一笑，有的时候可以想一想，那就是挺好的书。我把这本书全读完了，我读到的是八个字，不光是水大，鱼大，一些地方比较沉重，水浑，鱼杂。

你去看这本书里头，2008年有一个故事讲黄光裕。黄光裕是国美老板，非常成功。当时是1300家门店，30万员工，500亿销售额。结果是戏剧化的，2008年首富，一个月后警方宣布逮捕黄光欲。

不是市场把他淘汰了，而是两条罪名，操纵股市，腐败官员。一个做大卖场的商人，会把公安部部长助理弄下水，会把最高法院副院长弄下水。最后，铐起来进监狱。

国美电器创始人 黄光裕

黄光裕这个故事从侧面看，这两天还是有可喜的地方。往前20年，一个企业家被抓，他的财产就完了。结果他进去监狱，他的股份还在。至少这个案子看，这一条表明中国在尊重财产权利，尊重市场准则方面，它是往前走的。

黄光裕1300家门店，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了不起的企业家。由于水比较混，官商关系复杂，起来得快，下去也很快。他不是正常的商业环节出问题，而是转型过程和官员打交道，出了问题。

你不勾上这个，不挂上那个，就会有问题。我们很多企业就遇到这个问题。这本书里边记载着很多企业倒在这里。纯市场因素，企业再大也可能倒，但是我们好多企业倒在不该倒的地方。

最后一个故事，2016年2017年，乐视这么大的商业成功故事，最后闹到债权人天天在门口，法院最后判他是老赖。你说发生了什么？个人因素是个人因素，体系因素是体系因素。

他（编者注，此处应为贾跃亭）的心理素质、道德修养，拿捏的分寸确实不够，但是社会转型一些力量是他难以驾驭的。刚才晓波讲到，当富裕超出了你能驾驭的程度，很多人就会疯。财产、权力、声望，这几个东西都是好东西，驾驭不了，命都丢掉。这就看得让人于心不甘。

乐视控股集团创始人 贾跃亭

整体看，中国还是往前走。中国很有意思，你看当下，永远是问题，五年一看，巨大进步。年度预测千万别看高了，五年十年预测千万别看低了。中国人多，倒了一批再上一批，倒了一批再上一批，先富起来再说。现在有一个词叫迭代更新，我们这个就是迭代更新。

你从侧面看，其实挺惋惜。一个人能驾驭1300个门店，领导一家公司，容易吗？我这个人没有任何组织能力，三个人我都领导不了。你能领导30个人我都很敬佩。

中国能起来不是靠一盘散沙，而是靠企业家的组织。而企业家往往很容易倒下，不在这个环节倒下，就在那个环节倒下。我们就靠一批批倒下，加起来一个最大，加起来一个不得了。

我们身在其中要想想看，能不能减少一点牺牲率，出一个不容易倒下的。如果社会环境改善得好一点，夭折率低一点，牺牲率低一点，也许中国的未来发展能好一点。这是我读了晓波先生的这本书的一些感受，谢谢各位。

《周其仁：中国的产品正面临一场“品质革命”》

本文为周其仁为刘强东新书所做的序，特此摘录

　　教科书中的经济学有一个偏颇之处：老师们一代一代地教经济学，在黑板上讲需求定理、供给曲线，基本上都是两维的，好像市场就是一个价和量的关系，价格高，需求的量就会少，反过来如果价格低，需求量就会大。经济学中这个简化的量、价关系影响了一些领导干部、厂家、经理和企业家。

　　首先，“量”成为衡量经济的一个主要指标，甚至唯一指标，变成考核地方之间竞争、考核政绩的唯一指标的时候，它的偏颇就越来越大。事实上，GDP（国内生产总值）就是一个数字，这个数字是在假设商品品质都是好的，如此高速增长才是有意义的。实际上，如果商品和服务的品质打了折扣，高速增长的速度也要打折扣，GDP赢家是不是真的赢了就是一个大问题。

　　其次，在企业竞争中，只强调价格战，这个竞赛的准则就偏了。目前，中国市场上的赢家基本靠价格低、数量大，所以我们市场上杀出来的赢家和英雄里头，有非常好的英雄，也有带病毒的英雄。所谓带病毒的英雄就是虽然数量大，但产品含金量低，这成为中国经济提升品质的阻碍。

　　黑板上的两维世界和真实世界有比较大的差别。真实世界不只是需求和价格的两维，消费者买东西，不光是比价，更在意质，更在意使用价值，在意这个东西是不是可靠、耐用，有没有危害。尤其是现代消费当中，持久性的，或者关系到生命健康的产品，品质的问题非常重要。

　　不要光喊创新、炒新概念，我们现在生产的很多产品，要是品质改善一点，提升一点，就有巨大的市场。

　　问题是，现在的市场对品质出价了，现有产品的品质满足不了内需，看看国外代购、海淘流行，进口消费品猛增就可以明白，这中间的鸿沟有多么大。那些东西我们都不会造吗？大部分都会造，就是品质上差那么一点点，这一点点在当下的市场看来就差大了。中国人到日本，不光买马桶盖，连“白色恋人饼干”都每人限购5盒，真够难为情的。我去北京新光天地的地下超市，90%以上是进口货，阿根廷的水果、德国的猪肉，应有尽有，再不发动一场提升品质的革命，中国的过剩产能将越来越多。

　　我们的消费品市场正面临一场“品质革命”，谁带这个头，谁就能发展上去。而据我观察，我们都低估了中国消费者对品质的要求。

　　所幸的是，政府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。2016年《政府工作报告》中写道：改善产品和服务供给要突出抓好“提升消费品品质，促进制造业升级，加快现代服务业发展”三个方面。鼓励企业开展个性化定制、柔性化生产，培育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，增品种、提品质、创品牌。

　　对产业界来说，下决心做好产品品质是很大的挑战，不仅是成本问题，企业的队伍、员工、产品标准、生产流程、企业文化等，做惯了廉价品就一条道走到黑，要扳过来非常困难，所以死后重生也是一个办法，否则可能改不动它。

　　在提升品质的过程中，流通环节起到重要作用。如果是很好的东西，消费者购买不到，当然需要有一些现代的商业技术、品牌营销手段克服这种困难。中国经济今天主要的问题，不光是做品牌的企业，哪怕很多领域对品牌不敏感，产品的品质也存在很大的问题，恐怕最重要的问题就是通过流通提升品质。

　　当前我国提升品质的过程中，流通是没有达到品质流通的要求的。正是因为流通环节的薄弱，造成向上的生产环节和向下的消费环节无法形成有益的正向反馈，使得整个经济体从规模上到能力上，都无法达到品质经济的正向促进作用。

来源：北京山东同乡沙龙